讀後隨想:「美麗新世界」

前言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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Netflix影集「黑鏡」其中一集「Fifteen Million Merits」,和「美麗新世界」有許多相似之處。
圖片來源:IMDb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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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從以前就一直想讀這本書,原因無他,因為這本書也是反烏托邦題材的經典著作(之前也讀了Ursula Le Guin的 The Dispossessed,看來我似乎特別喜歡這種題材)。還沒讀這本書以前,對這本書的印象就是「啊,又一本反烏托邦主題的書」;讀完以後,覺得這本書傳達的資訊豐富龐雜、能夠討論的主題實在太多了,這篇讀後隨想盡可能的呈現各種主題的討論。

書籍資訊

  • 書名:「美麗新世界」(Brave New World)
  • 作者:阿道斯‧赫胥黎(Aldous Huxley)
  • 譯者:王寶翔
  • 出版:好讀出版,初版四刷,2018/10,網路連結

隨想

  「美麗新世界」誕生自大規模的九年世界大戰後,各地滿目瘡痍,生產與消費失去動力。為了重新拾回市場經濟的動力,各國聯合起來,組成單一一個世界國,並且以「合群、一致、穩定」為目標,以人工生殖、制約訓練、感官娛樂、開放式關係與迷幻藥物建造了一個消費導向的階級社會,(無獨有偶,「一九八四」裡的極權主義國家也是自戰爭中誕生。)這個世界穩定的持續著,直到有一天,一個在群體裡感到自卑的男人的行動,掀起波濤,故事就這樣展開…。


  和「一九八四」獨鍾於「權力」不同,「美麗新世界」探討更多元的面向,人物形樣也更多樣立體。兩本小說的結局也帶著不同的色彩:「美麗新世界」的結局像是黯淡的星夜,有著微弱的希望,而「一九八四」的結局陰暗而絕望、壓迫感沉重。不過,比較起來,「美麗新世界」的幻想程度略高一籌。接著便來談談「美麗新世界」裡的各個主題。

秩序與穩定

  合群,一致,穩定。這是世界國的座右銘,在小說的第一頁就開宗明義的表示,而這三個詞又可以濃縮為最後一個詞「穩定」。保持合群與一致的目的是為了社會的穩定。不合群的那些人:孤僻者、異教徒、反社會人格者、政治異議者,還有與群體不一致者:有怪癖的人、身材特異的人、有「奇怪」想法的人,是破壞社會穩定的炸藥。在美麗新世界,人工生育與睡眠學習很大一部份就是為了消除這些不定時炸彈。政權對這些群體的迫害,尚且還能從歷史中找到跡證:中世紀的獵巫、發生在納粹德國與蘇聯的屠殺、臺灣的白色恐怖與美國的麥卡錫主義,不勝枚舉。


  然而在美麗新世界裡(以下簡稱BNW,指小說中的文明世界,而非書名),對穩定文明造成的威脅還不只這些。縱觀歷史,生存、繁衍與累積財富權勢的慾望,以及對自身的痛苦感到憤懣與怨恨、追求真理的革命情懷、「愛著較慘死」的充沛激情…等等的強烈情緒,是貪婪、嫉妒、反抗、犧牲、狂熱、暴力、佔有的源頭──也是社會變動的能量來源。BNW的政府(稱作世界管理者)當然不會放任這些東西恣意存在:

  • 對於生存的本能,BNW以階級系統規劃每個人的工作,生產與消費得以確定,個人生存不再是問題。先進的科技消滅疾病,同時限制人類的壽命──同樣為了生產與消費的穩定。而為了讓人類免於恐懼死亡,他們從幼年期便開始對死亡的制約訓練,生命的終點不再是令人畏懼的深淵,反而帶來正面情緒。

  • 對於財富與權勢的慾望,BNW讓私有財產的價值愈來愈小。什麼意思?在固定的階級裡,藉由睡眠學習讓個人滿足其從屬階級的消費,換句話說就是控制了個人的消費。如此,便不會對財產有過份的欲求(也不會毫無欲求)。

    權勢方面,每個人都被限制在特定階級,且受睡眠學習影響,滿足階級現狀,因此不會貪求更多的權力。此作法和種姓制度頗為相像。

  • 對於痛苦的感受所引發的躁動與不滿,BNW以迷幻藥物──索麻(Soma)消滅。根據小說描述,索麻幾乎沒有痛苦的負作用,但是使用過量還是會致死的。憤怒、恐懼與暴力衝動,則有V.P.S.(Violent Passion Surrogate)來做為這些情緒的出口。

  • 對於知識與真理的渴望,BNW透過胚胎期的誘變、幼年期的制約與學習(如性遊戲),前者讓各階級的人擁有「恰如其分」的智力,後者限縮人們自由思考的範圍、轉移對世間萬物的好奇。如此一來,人們無法、也沒有必要理解廣泛的知識,真理不再是值得追求的目標(事實上,BNW裡的人類除了工作以外,幾乎毫無追求)。

  • 對於愛人的激情與佔有慾,BNW在心理上將「每個人都屬於其他所有人」的教條奉為圭臬,在生理上推行不被婚姻與伴侶關係束縛的性愛。由此,情侶間的承諾與羈絆被消除得一乾二淨。


  以上的措施讓BNW裡的人類思考能力與感受力受到限制,益於社會維持不變。但是最讓我感到詫異的,是世界管理者對生育的處置。雖然在BNW,社會意識對於「胎生」與「家庭」的噁心感受主要歸咎於對人工生殖的合理化(為了合理化人工生殖,母親懷胎被視為社會中的禁忌),我認為還有更進一步的詮釋:母親是幼兒最初接觸到的人類,母親的情感、道德規範、思想是幼兒成長的模板,正是這些模板造就舊人類痛苦、激情而變動的一生。是故,聲稱母親是BNW社會的敵人,也不無道理。小說裡世界管理者這樣說道:


The world was full of fathers – was therefore full of misery; full of mothers – therefore of every kind of perversion from sadism to chastity; full of brothers, sisters, uncles, aunts – full of madness and suicide.


  為了去除「胎生」與「家庭」帶來的痛苦與磨難,BNW直接用人工生育取代胎生。也正是這個動作,讓睡眠學習與制約訓練得以在新人類身上發揮作用,因為這些新人類已經失去了和母親的連繫。「脫瓶」並不單純是為了複製人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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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加坡被認為是一個政治相當穩定的國家,物質生活水準也相當高。
我有時候會想,政治穩定的代價是什麼?
圖片來源:CEphoto, Uwe Aranas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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快樂最大化原則

  邊沁(Jeremy Bentham,1748 ~ 1832)提出效益主義(Utilitarianism),屬於倫理學的範疇,認為人們應當做「最大化快樂」的事情;可以增加快樂的事應該要做,而不能增加快樂、反倒增加痛苦的事情,不應該做[2]。BNW似乎就遵循這個規範。BNW的人們活在最低限度的痛苦之中,在那裡沒有被剝削的勞苦,沒有情感上的傷害,沒有無窮無盡的貪求。快樂與知足填補了痛苦缺席的位置。


  即使如此,我們還是在許多角色身上發現負面情緒。伯納德‧馬克思一出場便是一臉憤世嫉俗,他的痛苦顯而易見:身材缺陷導致的自卑與孤獨。隨著情節推展,幾乎每一位角色都帶些陰暗的色彩:列寧娜‧克勞恩被野蠻人約翰拒絕後,第一次感覺到強烈的渴望與不滿;赫姆霍茲懷有強烈的創作欲望、追尋美與真理,卻因無法言說而抑鬱;世界管理者惋惜自己年輕時放棄科學的道路;孵育暨制約中心主任過去發生的一場荒唐意外化作夢魘,使他終身愧疚。的確,要描寫一個完美運作的機制,最好的方法就是特寫那些少數的不完美。由此可見,BNW仍未達成「只有快樂」的理想,雖然我很懷疑這個理想實現的可能性。


  「快樂的最大化」是不是人類應該追求的目標?如果是,BNW就是我們理想的世界嗎?試想,「不經一番寒徹骨,焉得梅花撲鼻香」,登山過程的艱辛讓登頂後的景色更開闊壯麗,辛苦工作後的一杯啤酒是最好喝的。少了痛苦與激情的煎熬,快樂可以有多快樂?才發現BNW並不是以「快樂最大化」為目標;「快樂」的情緒之所以被保留並稱許,是因為它有益於世界的穩定,並且是有節制的。

雜交打鬧 Orgyporgy

  書中譯註說明,Orgyporgy這個詞是改自Georgie Porgie,一首英國傳統童謠(Youtube上也聽得到)。Orgyporgy在故事裡也是一首歌,只不過不是童謠,而是帶有宗教意義、意圖使歌者與聽者感受神聖的歌曲。當然,這個神聖感受不是我們一般認知的,和神產生連結、感知到神,而是和群體產生連結、融入群體共享的狂喜之中,最後以狂歡性愛作結。小說中,伯納德與其他十一名男女在團結儀式中,一邊唱著這首歌一邊圍著桌子繞圈,拍打前面一位的屁股──「雜交打鬧」翻譯的好!


  將性與神聖連繫在一起,常見於各類文本,從Bataille對情色的分析就能理解。還記得Bataille提及,性高潮的感覺在法文裡的原意是「小死」?Bataille認為死亡是個體融合為一體的終極體驗,因此,性→死亡→與他人融合的路徑出現,神聖由此而生。Huxley讀過Bataille嗎?我不知道,不過將宗教狂喜與性愛狂歡搭在一起的做法,確實與Bataille的想法相互映照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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描繪伯納德參與團結儀式的插畫,形象生動。
Source: "Melt in the music of the drums!", Emily Carroll, posted on Picture Book Report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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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個極端

  小說中,兩個世界(野蠻人的世界與文明世界)代表兩群極端不同的人類:在野蠻人的世界裡,貧瘠、生產效率低的社會使得人們信仰神明、崇拜英雄主義的傳統神話,奉行一夫一妻制,是以家庭與部族為基礎的社會。在文明世界,物質生活富足(就數量而言)、沒有痛苦與受難,人們信仰社會秩序,沒有配偶與家庭的概念,社會以消費與規範為基礎。


  稍加注意,便會發現這兩個世界其實有許多共同之處。不管是文明人還是野蠻人都有信仰,且這些信仰無法以理性支持。兩個世界都存在社會規範,只不過一個是以家庭、生育為基礎,另一個則是以世界管理者的意志為根基。兩個世界同樣拒斥「異類」,這也許是所有社會共有的特徵。畢竟都是人類,會有這麼多共通點也不令人意外。


  對我來說,小說裡的文明世界與野蠻人世界最大的差異,在於價值觀,尤其在於苦難的價值。在文明世界,苦難不存在,自然也沒有任何價值。在野蠻人世界,苦難隨處可見,人類生活其中,必然賦予苦難意義:追求伴侶必須歷經挑戰,信仰的虔誠以自我鞭笞的痛苦為證,甚至自己的價值就是由痛苦堆砌而成。野蠻人約翰來到BNW,看見的是一個毫無意義的世界,而文明人則視野蠻人世界為垃圾山,全是沒有用也沒有意義的東西。如出一轍的反應,這又是兩種人的共通點。極端的事物似乎總是互相映成。

生而為人的本性

  最後我們還要談人的本性。


  小說的前半部,我們看見BNW裡的人們出生就接受制約訓練與睡眠學習。小說的後半部,野蠻人約翰與他出身的世界展開在我們眼前,約翰自出生起便受到母親及部落的影響,母親對他又愛又恨的情感是他心裡永遠的牽絆,部落的習俗與宗教儀式型塑他的行為與價值觀。母親、部落對約翰的影響,和孵育暨制約訓練中心對新人類的影響,意義上並沒有不同,但是兩種人卻展現出不同的「人性」。這讓我不禁思考:什麼是「人性」?「人性」是人的本性,還是受外物影響?人的本性是什麼?


  這個問題不好回答。考量到歷史上曾經出現過的各種暴力,暴力似乎是人的本性,但是殘暴也可能是透過戰爭與神話因襲而來,是人類後天習得的。我認為人的本性很接近動物,不過動物的本性又是如何?一隻有攻擊性、地盤觀念強烈的狗,為了防衛而咬人是牠的本性,還是幼獸時期的經歷所致?同樣是動物,鮭魚的本性就簡單許多,幾乎可以肯定鮭魚的本性不會改變,稱做本能。爬蟲類以降,動物的本性開始具有可塑性,不再以一套本能打天下,而是能夠隨環境調整,人類也不例外。因此,談論人的本性意義不大,更重要的是,人與這個世界互動的過程中,被形塑成什麼樣子:可以是富有「人性」,也可以泯滅「人性」。

結語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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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美麗新世界」初版封面。圖片來源:Wikipedia,desidned by Leslie Holland 連結

  Aldous Huxley在九十幾年前寫就這本小說,預言的是五六百年後的世界。不過,在1946年新版序中,Huxley也承認,在許多面向上,當代人已經面臨到小說提出的許多現象,諸如科技對社會的影響,以及更多樣的性關係、更複雜的性文化。而距離1946年已有79年的現在,人們更有理由擔憂BNW的實現:戰爭四起,大政府的出現,滑手機躲避現實痛苦(索麻),婚姻制度的崩解,物質與智識欲望的減少,等等。不過,「美麗新世界」與其說是在預言可能的未來,不如說是在提問:我們到底在追求一個怎麼樣的世界?


  關於這個問題,作者在新版序中也有提出自己的答案,即追求真理。但是,我相信,並不是所有人的答案都是如此,這個問題也沒有正確答案。小說末尾,野蠻人約翰這樣對世界管理者呼喊[1]:


But I don’t want comfort. I want God, I want poetry, I want real danger, I want freedom, I want goodness. I want sin.


  而世界管理者這樣回應:


In fact, you’re claiming the right to be unhappy.


  野蠻人約翰追求著他想要的世界,最後為此犧牲生命;世界管理者追求著他想要的世界,放棄了對真理的探索(那是他的至樂)。我們想要一個怎麼樣的世界?為了達成那樣的世界,我們又要犧牲什麼?這是人類文明一再反覆的主題,即使到了我們這個世代,乃至於未來的世代,都不可能規避。


  話說回來,為什麼寫作反烏托邦小說的作者,Orwell與Huxley兩人都是英國人呢?我想這是有時代背景的。其實寫作類似主題的小說家,來自俄羅斯/蘇聯、美國的也有很多,希望之後能拜讀他們的作品,在這裡分享讀後心得。

參考資料

[1] BRAVE NEW WORLD, posted on Project Gutenberg Canada. Available: https://gutenberg.ca/ebooks/huxleya-bravenewworld/huxleya-bravenewworld-00-e.html

[2] 傑瑞米‧邊沁, Wikipedia. Available: https://zh.wikipedia.org/zh-tw/%E6%9D%B0%E9%87%8C%E7%B1%B3%C2%B7%E8%BE%B9%E6%B2%81